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8章

關燈
第18章

馬車晃晃悠悠行了半日,就在日光稍稍透過烏雲耀在地面上時,停在了一顆巨大的古樹下。

下了馬車,我見古樹旁的寺廟門口已經站了迎接之人。

——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阿南寺,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南寺的住持。

他稱法號為枷無,作為住持於阿南寺數裏外迎接。蔚嬪儀仗數丈,皇帝安排的宮人護衛在側貼身跟隨,規矩繁瑣,此刻只有更麻煩的份。

“娘娘乃天命之人,親臨阿南羅寺,吾等無上光榮。”袈裟朱紅在他周身披裹,自鎮去一切凡俗。枷無輕輕俯身立手,行了佛門威儀,客套話在我聽來倒是說得無比漂亮。

我跟在蔚久身側站的毫不起眼,順勢悄悄地細細打量起這位住持的眉眼。他面龐清冽,薄薄的雙唇抿起時更顯穩重寡欲。只眉間那點朱砂,怎麽瞧都覺得有些怪異。

——倒不是真怪,而是怪中滲著美意,叫我好一番感嘆。

“諸事已備,請您移駕寺內。”

這般還沒來得及思緒完,那方就已然要踏入寺門了。於是我飛快得收回了目光,斂了心神跟在蔚久後面邁了進去,還未見便有淡淡香火氣縈繞鼻腔。這廟穹頂極高,正前一尊金色佛像眉目低垂,一副憐憫眾生的慈悲相。

佛說人有八苦,生,老,病,死,求不得,愛別離,怨憎會,五陰盛,可其追隨者眾多,亦有眾多狂熱者為其舉起利刃。她額頭抵在蒲墊上深深叩拜,我在一旁見她擡頭仍能見其中恨意濃重。她突然淺笑一聲,盯著佛像一動不動。真叫人……毛骨悚然。

那平靜的軀殼下似有巨獸爆吼,掙脫鎖鏈突破牢籠,張牙舞爪狂嘯出世狂妄而來。

她再回不去了。

舊日的傷痛仍然痕跡深刻,黑暗、死亡與陰冷都歷歷在目,可是如今恐懼只有愈演愈烈。

那晚,我夢見了災難……

夢境裏燈燭搖動,周遭皆是混亂的腳步聲,火焰的劈啪聲與耳畔的風聲忽遠忽近,恍若整個世界都在遠去。

有人不斷地對我說:“快跑,尚兒,不要停下來……”

“不要回去……”

她啞聲的呼喚聽起來絕望又無助,可又無比熟悉。有淚無聲自我眼角消散,可我只覺被人用力拉扯,隨那力道在黑暗當中始終奔跑,我無數次嘗試睜眼,可依然看不到分毫光亮。有幾世碾轉就有多久午夜夢回,甚至連恐懼都無處不在,我們逃無可逃。

澎湃風聲自遠方襲來,我畏懼其席卷一切的破壞力,只能不住倒退。待我堪堪站穩,身後忽現一雙手狠狠將我向前推去,一聲呼喊還藏在喉間來不及出聲,整個人便如飄萍般空落落墜向無窮無盡。

我在一瞬於風聲呼嘯中下墜,天地亦在此刻陷落。我奮力揮舞雙臂試圖抓住些什麽東西,卻只能攏到一把虛空。

當我以為自己要永遠被困在這虛無之境時,畫面卻驟然變換,斷崖、碎石,皆在天降光芒下分崩離析。

黑暗散盡,血色消退,那個人的呼喊也隨之消失,我眼前這才逐漸清晰。

樹影婆娑,日光斑駁,我見空蟬小和尚站在那片桃林前,一如我離開時那般。我瞧見他仍披著那身樸素僧衣,往上瞧卻不大能看清他面目,可四周反倒真實得觸手可及。

我一時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,久久沒有回過神。

“苜尚施主,”驟然,他開了口的聲音飄渺無常,卻仍能準確的傳進我的耳中。

“前路漫漫,切莫走錯了道。”

“我會去哪?”

他只一笑,笑的是那樣的慈悲和善。只一眼我便心知這答案無聲,只得滿眼失望地噤了聲。

末了,他轉身欲要離去。我心中突生懷念,又抱著想和相熟之人多聊幾句的心態突然出聲喚住了他,可待脫口而出,卻發現又不知道說些什麽。

我垂目思量須臾,只得再將視線移去,弱弱問他:“小和尚……瀾雲寺還是老樣子嗎?”

我明眼見他步伐一頓,可他什麽也沒說,仍漸漸往遠處去。那道小身影還和離開那年一樣,漸漸的漸漸的消失在我的視線中——只不過彼時換了身份,這次是我駐在原地,望著他越走越遠。

意識又重新歸於模糊,一切都變得不再清晰,唯有鈍鈍的痛意仍在泛遍四肢百骸,敲打著我的頭腦。

我醒在一個春日的清晨,林中樹木吐新芽,空中家禽歸四方——這場夢似乎延續了很久……久到再次睜開眼,感覺我回到了年少的青空。

大景五年,我們在阿南寺度過了八個月。遠離皇城,我的心反而沈沈地愈發寧靜。

每日晨鐘暮鼓,其實也沒什麽不好,除了心有掛念罷了。

我最掛念的是檸生。

八個月了,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。他此刻也許正忙於公務無暇分心憶我,也許偶爾能想起有我這一號人存在,念上一念。而我只能每日按部就班地敲鐘念經、掃地幹活……

這日,窗外的風撇著旋的吹,使得銀杏梧桐小扇子似的打著卷下落,堆滿了樹根也積滿了瑟意。

我正於屋中久坐,忽的響起一陣敲門聲將我扯回呆楞的神緒。我猛然看向門窗楞了半刻,才意識到起身探看。

打開門一瞅,發現外面站著一位嬌小的女子,是小小。

她之所以也在這裏,是因為蔚久念她廚藝了得,尋思平日得了嘴饞做點糕點飯菜一類的解解嘴癮,於是來時就一並將其帶上了。

多一人不多,少一人不少。小小來了,蔚久身邊就多了一個人伺候,也好讓我寬心一些。偶爾的,我覺得乏悶了,就會和她湊一塊閑聊。宮內宮外的雜事不談,倒是談得上酒館菜肴和精致高品。

——慚愧慚愧,多半還是和吃有關。

漸漸的聊得久了,我便猜她定是喜歡這裏的。只因每一日深夜諸人歇息之後,她都會輕手輕腳地前往小佛堂,偷偷看枷無打坐。有時候枷無於夜半獨坐飲茶,坐在廟堂前,小半個月光都透過慈悲的佛像映在他半邊身子上,像是灑了銀輝。

小小告訴我,她此前竟不知和尚品茗也能生的這般好看。他眉目明朗而慈悲,萬千神佛在他面前也定然要黯然失色。

說完,她就臉紅了。

我瞧著她蕩漾的面龐,只覺得她傻。枷無那樣的大師,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,不是人間婆娑。修渡一路筆直而清苦,能將萬裏之外的去處一眼望盡,他又怎麽會將目光停於世俗當中一個小小。

這樣的人,她又怎麽敢愛?

我嘆著氣,待她心疼不已。耳畔還聽著小小欣喜的嗓音,可思緒卻隨著手腕上圓潤冰涼的佛珠隨動作相碰而出的脆響,遠飛到了佛寺外。

這是當年如悟大師贈與我的串珠,我至今仍將其帶在身邊,留個念想和寬慰,也帶給我了一絲佑護。這串珠子每顆打磨得都溫潤非常,散發的檀香味厚重,像取了佛肩側一把塵土,平日嗅嗅能將我原本浮躁的心安然撫平。

驀地,小小的聲音戛然而止,這也讓我回過了神。我側頭瞧了瞧時辰,打住了她的話語,領了她端來的早膳,準備給蔚久送去。

外頭幽靜至極,靜到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和踩在地磚上的噠噠聲,一聲一聲敲擊著我的心,震動著我全身。

蔚久自到阿南寺後就時常不見蹤影,有時一早出門等到晚間才歸來,也有時徹夜未歸。我不清楚她究竟去了哪裏做了什麽,我也無權過問。

起初,我與小小對此膽戰心驚,擔憂著她的安危,時常打著燈籠四下找尋。後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,每每問及去向,她也只推說是心事郁結,獨自到僻靜處去散了心。我們知她失子之痛難忍,以為夜半寂靜最易傷人情思,於是只得閉嘴作罷,不再多思。

蔚久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多,漸漸的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。有回自己誤打誤撞在假山後撞見了蔚久與另一人的談話,由於離得遠,他們的語聲又輕若蚊鳴,只能隱約聽清幾個字眼,但細想又想不通是何意思。

那夜我因害怕並沒有久待,第二日後怕地見到蔚久時卻發現她仍捧著一張憂傷面,絲毫沒有昨夜淩冽的姿態。我見她並沒有發現我昨晚的所為,也不敢開口去問,未曾深究下也就漸漸淡忘了。

揣著心思就那樣一天天過了下去。今日見她在屋裏念經倒是難得地沒有外跑,我見到她人好端端地倚在榻上,霎那松了口莫名的氣。

蔚久當真是美的——她念書時眉目低垂的模樣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,而半張面孔叫窗外初陽映得生輝,另外半張面孔籠罩在屋內的陰影中,將她淡然地融合在阿南寺一片寂靜中。

“方寸,我們該回宮了。”我在門內立了半響,四周沈默良久,她似乎方註意到我,可頭也沒擡,就那般拂著紙頁對我偏頭低聲道。

我心下了然。聽說昨日宮中出事了,是郝貴妃因誤食荇子草誕而小產至死。臨了她緊握皇帝的手,縱使瀕死也撐出力氣拿眼波狠狠剜那舒妃,像是當鬼也不會放過。而她的大宮女則叩首三拜於禦前,只道要為自家枉死的主子求一個公道。

一夕之間舒妃成眾矢之的,而後她寢宮亦搜出未清理幹凈的荇子草,由是鐵證壓前,她辯無可辯。

此後不消聽我也知道,舒妃的好日子到頭了。也怪她自己平日囂張跋扈,平日樹敵甚多,眼下樹倒猢猻散,落井下石的只多不少。

可我不明白,蔚久在這個時候提出回宮,用意何在?

還未思忖出個所以然,門口驟然發出的聲響打斷了我思緒。我回身驚慌地奔出門檻,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兒。結果擡眼一看,只見小小丟了掃帚匆匆往小佛堂奔去,那副模樣像極了不舍其中人般。

我擔心小小這個傻孩子會做什麽出格事,於是回首向蔚久示意後就立即起身追趕了過去。

緊隨至小佛堂的門口外,我方急急停步,還不待喘出兩口氣,就隱約聽見裏面傳出幾句平淡的絮語。

“小小姑娘,您有求佛之心甚好,但貧僧乃出家之人,不知歡喜。”

我能聽出其間溫聲如泉,卻平淡無波,好似一片寧靜汪洋。不久,小小就垂頭喪氣地跨過門檻走了出來。她本便纖瘦,此時得了傷心事更見她眼眶深陷,好似經歷了日夜輾轉難眠的心慌和糾結。她擡眼空蕩蕩地瞅著我,那副可憐樣讓我實在忍不下心,於她對視數刻後只得輕嘆口氣,俯身去拉她的手。

我想了想,緩緩開口斟酌道:“走吧,去吃飯。”

她垂著頭只寂寂應了聲“嗯”,而後木納的跟在我身邊邁了步伐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